宇宙中心五道口

1

第一次见覃志留是在五道口——成府路上每天呼呼过火车的那个五道口。

那时候我跟许多骑自行车的人一块儿被缓缓降下的栏杆拦住，搞怪地跟着广播里的女声念：”行人车辆请注意，火车就要开过来啦......“

我的目的地是对面的必胜客。从学校骑车出来，一路上我都在着我的千层面，我的披萨。却在离它们一步之遥时，被这趟火车挡住去路。火车的声音轰炸着我的耳膜，不过就算这样，我还是清楚听见了旁边那份冷幽默的话：”我现在在宇宙中心。“

宇宙中心，五道口。

我瞥那人一眼，是骑着自行车的男生，穿件白T，鼻梁上架一副眼镜——不像是个神经病。不过，他T恤上的字解答了我的疑惑。From Einstein to Hawking，从爱因斯坦到霍金。

一个科学怪人。我有了结论，火车也伴随着我的灵光一闪呼啸而过。栏木升起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食物，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会因为低血糖倒在交通繁忙的五道口。

后来听说在我倒下的那一刻，除开忙乎打电话没及时避开的科学怪人，其余路人都迅速退开了。于是，我自然而然欠下科学怪人一个人情——是他把我送到了医院，帮我买了牛奶面包巧克力。也是他毫不留情地拧我鼻子，掐我人中，最后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让我成功清醒。

为表感谢，我说：“请你吃顿饭吧。”科学怪人同学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：“我叫覃志留。”

就算一定要使用“我叫XXX”的句式，这时候不也应该回答说“我叫红领巾”吗？出于最基本的礼貌，我只能说：“我叫钟子星。”

覃志留的眼睛亮了一下，对我笑了笑。他笑起来时露出脸上的两个酒窝，作为一个死花痴，我必须承认，这两个酒窝灌醉了我。短暂的沉默后，我决定假装自己反应慢半拍，嘿嘿地笑了两声。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，有了这笑声，现场的气氛更加尴尬。

覃志留脸上表情一僵，然后说：“我是北大物理学院学天文的。”我脑子一热，一句话脱口而出：“我在地大学地质。你仰望星空，我脚踏实地。缘分。”

正当我准备再次嘿嘿傻笑的时候，覃志留状似惊恐地看了我一眼。这一眼彻底打醒了我。

这时候救命的331路公交车顶着天使的光环开了过来。车上，我们都没再说话。途经五环路时，我忽然又脑筋短路地唱起了《五环之歌》，直到我不经意抬头，看到覃志留微蹙的眉头，哼哼唧唧的歌声才停下来。

我猜覃志留一定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：综合类院校出女神，理工类院校出女神——经。

但是，能在大夏天里对我提出吃涮羊肉的建议表示坚决支持的覃志留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神经病？

能在夏天里一块儿吃涮羊肉的饭搭子不好找，所以我和覃志留互留了联系方式，并在不久之后约好了第二次饭局。而我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作“中子星”的存在，也明白了为什么覃志留会在听到我名字时亮了眼睛。大概真是很有缘分。

酒足饭饱之后我们踏上归程，仍然是331路。没有几站就又到了五环高架下面，覃志留就像提防扒手一样地看了我一眼。我也回敬他一眼，试图用眼神告诉他，我是个有分寸的人。

然而覃志留却忽然说：“我名字有点拗口，你可以叫我‘禽兽’。”我一怔，看了看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，说：“不太好吧？”

“没什么不好，我同学都这么叫。”覃志留同志潇洒地摆了摆手，于是我点点头，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：“禽兽！“奇迹的是，这时候刚好来一个急刹车，我这声”禽兽“恰到好处地传到了车厢的前后两端，导致整个车厢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我身侧的覃志留。我赶紧冲着大家傻笑，说：”开玩笑呢，那是他外号。“

看热门的群众收回自己的目光，我转头看了看覃志留，醉酒般的酡红漫上他整张脸，这个一板一眼的科学怪人忽然就有了几分呆萌的感觉。

我面露愧色，头上突然有力施加下来，我的大脑瞬间宕机。——覃志留仗着身高优势，用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发顶。他说：”没事，我都习惯了。“

我有事啊！我不习惯啊！

2

经历了331路乌龙事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和覃志留再没有约过饭。捎带着连铜火锅涮羊肉这种食物，在这个夏天，我也再没有吃过。

我不再在大夏天里游说室友顾姗陪我去吃涮肉，这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喜事，也促使她开始天天追问为什么呢。

”因为我找到了一个饭搭子。“我语气恹恹，默默计算有多久没见到覃志留。顾姗说：”但是很久没闻见羊膻味儿了。“

我点头：”对。因为我和我的饭搭子很久没去吃了。“

”为什么？“”因为我心里有鬼，所以我不敢一起去了。“

我以前从来不知道顾姗有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——她接着问：”那人家呢？“我克制住打人的冲动，答道：”我怎么知道。“

”他在追你吧......“

顾姗你赢了。”姐，不是他在追我，是我喜欢他啊！“

我把遇见覃志留的过程，十分写实地为顾姗讲述了一遍。顾姗听后笑得不能言语，好一阵她才停下来，说：”喜欢你去追啊，我觉得你俩能成。“

当空想主义者想太多的时候，如果出现另一个人帮TA一起想，让TA以为自己的错觉并非错觉，这个空想者就很容易转变为一个实干者。

于是，我带着刚出炉的柠檬曲奇敲开了覃志留的宿舍门。覃志留刚才还在微信上信誓旦旦跟我说他在宿舍，但此时此刻，在这个一眼就能看个通透的逼仄宿舍里，连他半个影子也没有。

来开门的眼镜男问我：”同学你找谁？“

”我找覃志留。“我说着，又往里瞟了瞟。

”他跟他女朋友约会去了。“

听见这句话，我尴尬得无地自容，脑子开始飞速运转。”我是闪送的，有客户预订了我们的服务，让送这个给他。“说着，我提起手里的纸袋晃了晃，”他不在是吗？那打扰了。“

我谨守着一名伪快递员的职业操守，掏出手机，假装给收件人打电话：”请问是覃志留先生吗？我是闪送的，您有一个快件......“

我正佩服着自己的机智，一个声音响起：”姑娘！他没带手机，你别打错啦！“

让你编！让你演！我整个人僵在那里，旋即拔腿跑出宿舍楼。

回到宿舍时，顾姗正叫了外卖，窝在自购的藤椅上吃得不亦乐乎。我看着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宿舍，不禁悲从中来。如果另外两个靠谱的室友没回家的话，她俩是一定会拦住我的。

顾姗的世界无疑是纯净美好的，即便我义愤到拍案而起，她仍然还在为覃志留说话。她说：”人家又没承诺你什么，也不能算瞎勾搭吧。“

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起，来电显示赫然是仍然没有更改的”饭搭子”。我一下把手机扔出三米远。顾姗竟然无比灵活地从藤椅上蹦下来，捡起手机，淡定地接了电话。

“她出去了。”“对，让我帮她听着电话。”“我让她给你回吧。”“不客气的。”

挂了电话，顾姗对上我恨恨的眼神，说：“不要自欺欺人，其实接电话才是你想要的。”

“我不想要。”我从她手里抢过手机，顺便扔过那一盒柠檬曲奇给她，顾姗笑：“别嘴硬。人家小哥一下就听出来接电话的不是你，我觉得你有戏。一会儿给人回个电话，也好问问女朋友什么的，到底是个什么鬼。”

3

没等我给覃志留回电话，他的第二通电话就打了过来。学神与学酥之间的区别，主要体现在智商方面。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下午快递员的伪装，我只能呵呵呵地干笑了几声。他在电话那头也笑了，说：“出来撸串儿吧，捎带着把我的快件给我。”

我看了看早已空空如也的纸袋，正要告诉他快件损毁时，忽然想起重点并不在这里。我对一个有妇之夫发出的邀约，表示了接受之后会面临尴尬的担忧。

覃志留的笑声戛然而止，她一会儿他才说：“我.....泥马。“

这是我第一次覃志留爆粗，我不知道这简单的三个字，是否可以完全表达他内心的愤懑，但这三个字，让我知道，女朋友这个事，大概另有说头。我内心咚一下燃起了希望之火。

我们在民族大学附近碰头，我还没看清他的脸，他就像机关枪一样开始剖白自己。原来所谓的女朋友只是他的损友们开的又一个玩笑，作为一名职业光棍，他的女朋友就是天文。

我暗自窃喜，表面上还是装出一派镇定模样，默默地撸着串儿。我感觉此生从未体验过的，女生的矜持突然出现在了我身上。于是喧闹的大排档里，唯有我们这一桌格格不入地沉默着。

所幸覃志留是一个懂得找话题的好同志，即便有时候他的方向会出现偏差。拿起一串里脊，他问：”那我的快件呢？“

我几乎要暴走，抬头看着他：”你不都知道送快件是假的吗！“

”可是东西不是真的有吗？“覃志留笑起来，”说是个很精致的牛皮纸袋子，一股柠檬味。“

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：”给室友吃掉了。以为你有女朋友，觉得我给你送吃的就合适了，要是你女朋友生气怎么办？“覃志留的笑容僵在脸上，说：”小姑娘天天想什么呢......“

我知道他只是自言自语，并不是想要得到回答。然而我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给出了积极的回应：”想你啊。“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拖出去，枪毙五分钟。

覃志留的脸迅速泛起一层红色。我想他现在一定觉得在有生之年能够遇到我这样剽悍的女孩子，是花光了此生所有的霉运。

我哈哈哈地笑了几声，装作豁达地伸出爪子拍拍他的肩膀：”小伙子不要怕，跟你开个玩笑。“

可覃志留不吃这一套，他表情严肃地把我的咸猪手从他的肩膀上捞下来，正儿八经地叫我的全名：”钟子星。“

我突然想起网上看到的段子，说如果平时没正经的人突然叫你的全名，要么是告白，要么就是想打你。按照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，这次很可能属于后者。

所以我自觉端起了旁边的”大茶杯“，豪气干云地说：”我错了！我向你道歉！先干为敬！“然后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一整杯的柠檬绿，这期间他说出的所有诸如”不是“”你等等“之类的词汇，在我的万丈豪情面前，都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。

杯里饮料见了底，我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双手合十，补充道：”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胡闹的，真的。“覃志留失笑，说：”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“

我正要说不是就好，就听他说：”什么时候再去涮个羊肉？我下学期去美国做交换生。”

他的口气轻飘飘的，像羽毛一样从天上飘下来，可量落到我心上却陡然变成一块巨石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我张开嘴，深深地吸了口气，说：“行啊，顺便给你饯行，祝恩公前程似锦！”

我的鼻子里头好像被塞进了一只青柠檬，又涩又堵。我满桌子看了看，勇敢地抓起覃志留前面那些撒了太多辣椒的烤串儿，一边吃一边流眼睛。

覃志留递过来一沓纸巾，说：“你别哭啊。”我接过纸，故乱在脸上抹了一把，说：“辣的。”

从烧烤摊出来，覃志留揭底步行回去消消食，我毫无异议。城铁在高架上高速运行，行人与车辆在桥下穿梭往来，对面的小餐饮里传来吆喝着点单的声音，整个世界都热闹无比。可是如今的五道口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五道口了。北京北站封闭改造，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我们都不会被栏木拦住去路，大概也不会再有突然晕倒的我，和热心肠的覃志留。

眼看北门就在前面，我扭头看着覃志留：“恩公你还记得吗？你就是在五道口救的我。”他点头：“嗯。”

“但是你肯定不记得你那时候在打电话。”那一天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，天色很蓝，没有一点点雾霾，穿着白色T恤的覃志留，就像阳光一样耀眼。

我接着说道：“你说你在宇宙中心，然后我才看到了你。我想你这人真是神经，这么个破道口还能成了宇宙中心了。那你现在能告诉我，为什么这儿是宇宙中心吗？”

其实并不是未知欲使我在这里停下脚步，我只是不想说再见。覃志留眉头微蹙，然后伸出手指指了指我们头顶，说：“你抬头。”

我抬头望去，优盛大厦的楼体上，“U－CENTER”正发着蓝光。

“U are the universe，“覃志留在我身后解释着。

我扭头看着覃志留，他的眼中像有一片星云，而那是我的影子。他微笑着，连他眼中我的影子都因此有了奇妙的光彩：”钟子星，做我的宇宙吧。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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