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子不俗

一

在杭州住了两晚，认识了两个不俗的女子。一个女子名字叫静，大三学生。那晚在西湖边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，我坐在她对面，距离不到两米，一直举着相机想捕捉她脸上那种安宁的神情，但拍了很多张都不满意。或是我摄影技术差？反正脸对脸看就有感觉，但一举起相机就不行了。古人也说“意态由来画不成”啊。

她小小年纪就已进藏两次，游过柬埔寨，且都是只身一人，也能够自夸经历不凡了，她说起来却是淡淡的。其中有两句话给我留下比较深的印象。一句是说柬埔寨孩子问她：“中国人都到哪里去了？”

她说，现在有不少外国人到柬埔寨贫困地区做义工，美国、英国、日本、韩国的都有，但没有中国人。

静是去旅游的。她应该在那里受到了很大刺激和震动。听到孩子天真的提问，连我都感觉到一股冲上来的热浪。

另一句是我听她说想以后投身NGO（指非政府组织），我问她：“同学中有跟你一样想法的人吗？”她回答：“没有。”

投身NGO就意味着只奉献不索取或多奉献少索取，在国内有这样想法的人应该不多。

我很被她的话打动。

在杭州短短两天，她帮了我们好些忙。帮我们订旅馆，陪我们游西湖，把照片存盘……所有的一切，她都做得自自然然。我很感激也很欣赏她。

女子不俗。

回到东京，旅游中愉快的情绪平静下来，想起静，竟渐渐有些疑惑。她的丐众不同对我们来说很好，我们欣赏她，如同欣赏西湖美丽的风景，可对她自己呢？说实话，我越想越觉得她的前景模糊不清，甚至堪忧。

当然哪一条路都会有坑坑洼洼，但不同之处在于，普通的路、走过的人多的路，前面的人知道坑在哪里、洼在哪里，后面的人走起来就容易了。可走在很少有人去的地方，掉进陷阱摔得头破血流的可能性就大多了。

我想这就是不俗的代价吧。

二

另一个女子叫宁。想起她，就像又看到她那双眼睛，连一圈睫毛都带着笑，亮晶晶的，透过镜片发光。

我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了，仔细回忆，不管在国内、国外，还没有见过成年人有这样的眼睛——干净清澈，充满了童稚的依赖和顽皮。

都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，可宁活得并不好。

宁属于“晚熟”的成人，完全不是智力问题。她曾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教师，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位，她却主动把它放弃了。人往“高处”走？不，她就没有。

她不喜欢北京，评价北京的话说得十分决绝。

宁住在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一家经常客满的小旅舍里。她每天有两件大事：上教堂和给猫喂食。

我看过她喂猫。晚饭时间，坐在小旅舍的庭院里，她把饭倒在地上的盘子里，叫几只猫来吃。猫争食时，她就很慈爱地把强的那只推开，训斥了它两句，回头对我说：“我真不懂它们为什么要争食。”她脸上露出真诚的烦恼。

我们相识刚一天，她就主动陪我游西湖；吃饭的时候，她忙上忙下格外周到。可是，这孩子，连猫争食物都无法理解、无法接受，那人呢？难道她真认为，所有的人、所有的猫都应该为对方着想、向对方让步？

她说她想留在这家旅舍当保安，照顾这几只猫。为什么她的爱不想给她的亲人、朋友、熟人或者穷苦人，而是给猫？

她真的这样爱猫，离不开猫吗？有真爱动物的人。我看过介绍南非著名的驯兽师、动物学家凯文•理查德森的记录片。其中一组镜头是，两只身体比他大得多的成年狮子在草地上扑向他，爪子搭在他身上，他们滚到一起拥抱、亲吻，还有他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狮崽用奶瓶喂它。解说词里说，动物园里有许多动物都是他从几个月大开始喂养的。“我从不用棍、鞭或铁链，只靠耐心。这活也许危险，可对我，是一种激情……”

凯文学的专业是人体生物学，当过病人术前、术后的心理咨询师，十年前开始做驯兽师，理由是“你永远不用担心狮子会在背后对你猛捅一刀”。凯文有未婚妻，这表明他跟人相处得似乎还不错。

比凯文更极端的，是世界著名的大猩猩保护人戴安•弗西。她在《薄雾中的大猩猩》一书中谈到的两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一件事是第一次见到大猩猩时，“我们从树丛的间隙中偷偷望去，几只同样好奇的灵长类动物也在偷偷地望着我们。它们有着黑色皮革般的面孔，庞大的身躯甚为壮观，我被深深地打动了”。

另一件事是一个下雨天，弗西在丛林里感到又冷又孤独，突然，蒂吉特（跟弗西最亲的一只猩猩）用手臂搂住她。她抬头看到蒂吉特温和的褪色眼睛。它轻拍她的脑袋，坐在她身边。弗西说：“每次离它们很近的时候，我都会心花怒放。”“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给予它们什么作为回报。”

这才是缘分和真爱。凯文和弗西的不同只在于凯文的眼睛看人也看动物，而弗西的眼睛只看动物。

可宁呢？我还没有听说有中国人自愿长期进入丛林、沙漠，与动物为伍。宁也不可能成为第一个。并非仅仅因为不喜欢某个城市，就能在那种艰苦、寂寞、孤独、无助中坚持下去。

她从北京逃到杭州，从课堂逃到教堂，不觉 想逃吗？还能逃到哪里去呢？

既无法彻底逃避人群，也无法彻底走近动物，能就这么一辈子徘徊在人和猫之间吗？

真能，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