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

健康教育
2021-11-16 11: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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醒来,远处公路上的汽车像划不着的火柴,在夜的边缘不断擦过。

鸟嘀咕,若有若无,破晓时变得响亮。白天,大概由于空旷,声音含混而盲目,如同阳光的浊流。邻居的风铃,时而响起。今年夏天,我独自留在家中,重新体验前些年漂泊的孤独。一个学习猖獗的人先得有双敏锐的耳朵。

大学生们都回家了,小城空空荡荡。这是一年中难得的时光。酷暑只虚晃一枪就过去了。无雨。刚写完这一行,天转阴,下雨了。我是入夏的头一场雨。

我每隔一天去锻炼身体,3年来,这已民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。健身俱乐部在城东,我信城西。城小,开车不过10分钟。这家俱乐部设备齐全,一周7天每天24小时开门。不一会儿工夫,我已大汗淋漓,环顾天花板上巨大的通风管道、四周的落地玻镜和锃光瓦亮的健身器械,还有那些在重力挤压下纵横移动的少男少女。看来人的精力总得有个去处,特别是在二十啷当上,否则革命、暴动或犯罪是不可避免的。

我回到杠铃前,又加了10镑,连举几下。有人跟我搭话,是个高大结实的白人小伙子。他自我介绍,叫乔。而我的名字太难,在他的舌尖上滚了几下,滑落。“你练了几年了?”他问。“3年。”“从多少磅开始的?”“100。”我注意到他胸前的牌子:私人教练。“你现在只举到130,”他摇摇头,“你想不想块头大点儿?”“当然。”“你闭上眼,”他作了个催眠的手势,“想象自己会有多壮。”我迟疑了一下,闭眼,想象变成他那样。我刚睁眼,他又说:“再闭上,把你想象得更壮些。”这回闭眼,我把自己吹得更鼓些,有点儿变形,像健美画报上的明星。“好了,你准能成为想象的那样。”他拍拍我的肩膀,“在这儿,我是最棒的,可以给你提供免费的训练。”

我有一张不太严格的时间表。早饭后,读一小时的英文杂志,然后开始写作,写到中午。午饭很随便,用冰箱里的剩菜煮碗面条,就着啤酒以及当天的报纸邮件一起顺下去。这样会导致消化不良,尤其是报纸上的那些坏消息。然后午睡。这在美国,是生活在“体制”外的人的特权。下午或去健身房,或读读英文小说。我正在读的这本叫《坏的爱情》。那的确很坏,和爱情无关,讲的都是犯罪心理。带着这种犯罪心理做的晚饭,别有滋味。天黑前,得花点儿工夫在院子里,剪枝、浇水、拔草。玫瑰今年开得发疯,那似乎是一种抱怨,被忽视的抱怨。我小心地绕开蛐蛐和蜗牛,别踩着它们。小时候令我癫狂的蛐蛐,如今横在路上,赶都赶不走。晚上最轻松,我几乎每天去租盘录像带,这是美国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。辛苦一天的美国人,只有经过充满惊吓、诱惑、欺骗、折磨的地狱之行,才能入睡。晚安,美国。

我按约定时间,在俱乐部转了一圈,不见乔的踪影。他迟到了半个小时,气喘吁吁地向我解释:“堵车,你知道,可怕,总是这样……”

没关系,再约时间,第二次我迟到了20分钟,气喘吁吁地向他解释:“上学,你知道,没辙,得通过英文考试……”好,现在开始。先做准备活动,再赶鸭子上架。举重从120镑开始,最后加到180镑。我像个柠檬被彻底榨干。不停地喝水,无济于事。乔用尽英文中最美好的词来鼓励我,让我受宠若惊。同时也警告我:“我最恨别人说我做不了。”在最艰难的时刻,我咬紧牙关,也没敢说出这句听起来挺有人情味的话。最后他握着我的手,说:“你行,看见没有?你举的超过了你体重30镑。”他把我带到用隔板隔开的办公桌前,问我对训练有何感想。我也用尽了英文中最美好的词。他点点头,拿出一张训练计划,问我是否愿意继续下去。我说当然没问题即使赴汤蹈火……我突然煞住,这玩意儿别又得掏腰包吧?他翻过训练计划,背后果然是价目表。我傻眼了,想辙,已经太晚了。他申明大义,晓以利害;我鼠肚鸡肠,斤斤计较——最后达成妥协,他慷慨大方,在原订六次的训练计划上再加两次,这两次是免费的:我财迷转向,攥着一张330美元的收据出了门,半天才找到汽车。

天空是一本书,让人百读不厌。我喜欢坐在后院,看暮色降临时天空的变化。我想起那年夏天在斯德哥尔摩,在一个老画家和他学汉语的女儿家做客。傍晚,他们突然把我领到窗前。天空吸收着水分,越来越蓝,蓝得醉人,那是画家调不出来的颜色。为捕捉这颜色,上世纪末在瑞典形成了著名的画派“北欧之光”。老画家很得意,似乎给我看的是他最伟大的作品。人们经历漫长的黑暗与冰雪,对夏天有一种真正的狂喜。这狂喜让我感动,我拉开住处几乎一年没拉开的窗帘,面对那转瞬即逝的夏天。

“准备好了吗?”乔今天显得特别高兴,不停地跟我握手,好像我是他的选民。他告诉我,周末他的女朋友从洛杉矶过来。他们去Subway吃晚饭,又看了史泰龙的新片子《警察帝国》。我告诉他,我去看了《空军一号》。看来我们都是好莱坞动作片的爱好者,也许正是为了这,我们才走到一起来的。他再次跟我握手。

他说的话开始出现漏洞,小小的,无伤大雅。比如,他告诉我他家住在附近,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车,和上回堵车的托词有马矛盾。不过总的来说,乔是个挺纯朴的美国小伙子,笑起来像这儿的夏天,毫无遮拦。他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三年级的学生,主修生物化学,靠打工养活自己。按他的说法:“像我这样的白人,年轻、健康、聪明,谁会给你奖学金?”除了在这儿当教练,他还在酒吧弹钢琴。他妈的,中学老师不是说他考不上大学吗?他扳着手指头数给我听,哪些名牌大学同时录取了他。“我最恨别人说我不行。”他接着说,他一下子好过了头,几乎无所不行。体育就甭提了,他有自己的爵士乐队,萨克斯管、双簧管、钢琴,样样精通。他天生有种过目不忘的本事,甚至通读过百科全书。对了,他还会德文,他的“选民”中就有一位德国姑娘,他准是用德文中最美好的词鼓励她。

从镜子中我看到卡在器械中的我,龇牙咧嘴,头发被汗水浸透,贴在前额。我的教练正声嘶力竭,让我做最后一个我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动作。镜子一角是被俱乐部茶色玻璃过滤的天空,夏天正在那里消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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