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妈的比喻
- 健康教育
2021-12-06 16: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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伽利略赶在米开朗琪罗去世前三天出生,仿佛故意来连接一个时代:文艺复兴基本完成,近代科学开始奠基。
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内的名人灵柩,进门右首第一位是米开朗琪罗,左首第二位是伽利略,也像是一种近距离的呼应和交接。
严格说起来,伽利略应该算是比萨人。在比萨出生,在比萨求学,又在比萨大学任教。据说他曾在比萨斜塔上做过一个自由落体的实验,现在有人经过考证认为这个实验没有做过,但世界各国旅人仍然愿意把那座斜塔当作他的纪念碑。家乡也愿意,愿意那么大,愿意那么斜,让世人看看一种因长期蒙冤而倾斜的人生力学结构也可能如此宏伟。
但是,他的灵柩却安置在佛罗伦萨。不仅如此,在佛罗伦萨阿诺河畔的一个要道口,我看到他的雕塑笑眯眯地站在一组指挥交通的红绿灯上方,好像对这座城市,他还要尽一点义务。
我想这是有原因的。
那年罗马教廷通知七十高龄的伽利略到罗马受审,伽得略因患严重关节炎无法长途坐马车,请求就近在佛罗伦萨受审,但教廷不许,年轻的托斯卡纳(即佛罗伦萨)大公费迪南二世派出一乘轿子送伽利略前往,而在罗马第一个迎接这位“罪人”的,是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尼科利尼,尼科利尼还邀请伽得略住在自己寓所里。
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下,佛罗伦萨能在自己的地盘里保护伽得略已经不易,没想到它居然伸出长长的手臂,把这种保护追随到教廷所在的罗马。这不能不使伽利略重新掂量起友情的重量。
年迈的科学家对世事天真未凿,他困惑地问尼科利尼:“为什么我的很多朋友很支持我,现在一看风头不对都起劲地攻击我?我对他们做错了什么吗?”
尼科利尼笑着回答:“您对人性的了解,远不如对天体的了解。您的名声太大,这就是原因。”
伽利略不解,尼科利尼又说:“小时候见到一群小鸡狠命地围啄一只流血的鸡,我惊恐地问奶妈怎么回事。奶妈说,鸡和人一样,只要发现一只比较出色又遭到了麻烦,便联合起来把它啄死。”
这场围啄的主题,是要伽利略读一份“忏悔书”。连女儿出于对父亲生命安全的考虑也来劝他忏悔,他拒绝;但到最后,经过宗教裁判所审问的“严厉考验”,他还是“忏悔”了。
“忏悔”在罗马,而在佛罗伦萨,费迪南二世却说:“我只有一个伽利略。”
凭着这句话,伽利略愿意在佛罗伦萨大街上站立千年。但此时的伽利略已经懂得,正是这种排它性太强的友好评价,使他在很多人心目中造成了“交通堵塞”。因此指挥交通,是他对世间的惟一报答。
人格的颠覆
伽利略的忏悔,是跪在地上做的。忏悔的中心内容,是他曾在著作中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,并且运动着。这位患有严重关节炎的古稀老人下跪时一定十分困难,当终于跪到地上之后,他又一次地感知了地球。据他的学生文钦卓•比维亚回忆,他读完忏悔词后还叹息般地嘀咕了一句:“然而此刻地球还是在转动!”
一位科学家当然不会在内心彻底放弃自己经过长期研究得出的结论,但他当时是否真的说了这句话,我们还没有看到其他证据。我们能看到的那份忏悔词是老人逐字逐句大声宣读的,当时曾散发到整个基督教世界。忏悔书中最让人伤心的一段话,是他不仅承认自己有“异端嫌疑”,而且向教廷保证:
……当我听到有谁受异端迷惑或有异端嫌疑时,我保证一定向神圣法庭、宗教裁判或地点最近的主教报告。
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最残酷的人格自戕,因为此间描述的伽各已经不是一个忏悔者,而是“自愿”要成为一个告密的鹰犬。但这正好暴露宗教裁判所所做的手脚。
西方的宗教裁判所一向以残酷著称于史,动不动就把一批在宗教观念上有“异端嫌疑”的人送上火刑柱,但我觉得比火刑柱更恶劣的普及了一种人格灾难。鼓动人们为了一种看不见、摸不着的观念疑点,毫无顾忌地告密、揭发、反咬、围攻、卖友。只要做了这样的恶事,不仅能自保,而且还能瓜分受害者的遗产;如果不肯这样做,则尽早灾难临头。这就以生命的最终威胁方式培植起了人性深处的恶,使之蔓延膨胀,颠覆全社会的人格系统。到了这种时候一切胡作非为都能随心所欲了,如果看到某些人还有人格残存,就呼拥而来,全力摧残,直到那个人当众放弃人格。
伽利略当众放弃人格,除了愿意成为告密者的“保证”势必与具体的生理摧残有关外,忏悔却是确实的。伽各为什么做这个选择?历来各国思想界有过多次痛苦的讨论。
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有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法:伽利略“因为自己有理,而不得不请求宽恕”。
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《伽利略传》里把这位科学家的忏悔写成一个人格悖论,即他在科学上是巨人,在人格上是泥人;但也有其他可能,例如他的一位学生凭借着他晚年所写的一部著作证明,老师也可能是故意避开人生的直线在走一条曲线,因为没有先前的忏悔就没有后来的著作。这种观念当然并不代表布莱希特本人,布莱希特更着意于一位巨人的复杂难解。
不管伽利略是自恃有理,还是故意走曲线,忏悔的后果是可怕的。就个人而言,多年囚禁,终身监控,女儿先他九年而死,后又双目失明,在彻底的黑暗中熬过了最后五年;就整体而言,诚如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说,这个案件“结束了意大利的科学,科学在意大利历经几个世纪未能复苏”。
事情很大,但我总觉得伽利略的心理崩溃与尼科利尼向他讲了“鸡群围啄”的原理有关。尼科利尼作为一个外交家虽然勘破尘世,却有自己广阔的流转空间,他不知道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伽利略并没有这种空间,一旦看穿便无法超拔。既然友情如此虚假,他宁肯面对敌人,用一纸自辱的忏悔来惩罚背叛的“鸡群”和失察的自己,相当于用污泥涂脸,求得寂寞与安静。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保存生命来继续专心地研究科学,而是故意让自己作为社会人的一部分彻底死亡。后来他又有了新的科学著作,只是残存生命的一种惯性动作。
正是这样的事件,使我在欧洲期间不管到哪儿都放不过宗教裁判所。看得多了,明白文艺复兴虽然以理想方式提出了“人”的问题,却还远没有建立一个基本的人格环境,因此科学文化的控化无从赴,即使出阵伽利略也无济于事,这就给后代一批批人文主义大师提出了艰难的课题。他们在人权和法制上数百年所做的努力,都是从宗教裁判所的反而行径中起步。
那时候佛罗伦萨已不再耀眼,它只是守护住了自己那些冤屈的儿子们的遗体遗物,静静地等待历史返还公道。
本文及配图均为MBT自媒体用户上传,不代表平台观点。热点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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