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的依傍

90岁的老婆婆康妮•维克特一见我们走进她的客厅就哭了。她拉着我妻子的手泣不成声地说：她的堂侄弗朗克患了癌症住医院治疗去了。康妮无儿无女，丈夫先她而逝，只有这堂侄多年来照应她的饮食起居，她这一病，而且是绝症，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?

见此光景我连忙拿话岔开。用什么做话题呢？我不能谈炒股票，铜臭味十足，太俗气了吧；我不能谈热门音乐，那是青年人的最爱，上了年经的受不了激烈紧张的调门，躲还怕躲不及呢；我不能谈时装，展览会上有供90岁老人穿的时装吗？

我使出惟一的法宝，于是很自然地由天气谈到夏日流行的发型。我故意抱怨几间名发型屋的手艺，煞有介事地讥讪那些发型师不是在给人理发，倒有些像用割草机割草。天真的康妮听入了神，瞪起一双碧眼把妻和我的头发一一望过来，脸上浮现出憬然而悟的表情。

她颤颤巍巍地走进书房，捧出一匣理发用具。单看那口匣子，就叫人眼睛一亮，外行人也清楚里面的剃刀、剪子、梳子有多么名贵。

趁康妮伸手抚摩心爱宝贝的当儿，妻嗔怪地向我一瞥。我知道是责备我不该拨动康妮心弦的最强音。她衰老得舞不动刀剪啦。

康妮•维克特毕生成就了桩事业——美容。举凡美容名下的行当，她都爱之成癖。当下，她以命令的语气要妻坐过来剪发。妻很乖巧，让我先理。不愧是康妮的知己。老人家会心地笑了笑，略加端详，就动手给我剪发了。

我从镜中瞧见康妮手法娴熟，运剪如飞，转瞬之间剪出优美的发型。

工作中的康妮变了一个人——忘了周围的一切，沉浸于美的享受。我形容不出她所感受的美，只觉得她超脱了尘世的纷杂。

有一则流传久远但不大可靠的轶事：乾隆皇帝问刘墉，城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些人究竟有多少。刘塘回禀，一共两个——一个为名，一个为利。

我看未必。石庵先生的两分法太过简单了。但是，如果把世人分成有嗜好的和没有嗜好的两类，大概不会有人抱持异议吧。

 

嗜好其实是一种献身。“好”而至于“嗜”，焉有不全身投入之理？

革命家的无畏，发明家的恒心，宗教家的狂热，我以为，都不足以比方沉溺于嗜好的精神。

吾友宋君爱鸟。家居无处不是鸟。客厅、餐室、卧房、洗手间，鸟儿像在三叉神经城一样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。客人方才进屋，鸟儿掠顶飞起，吓得不敢就坐。

漫空飞舞脱落的鸟羽，珍贵的摆设沾上鸟粪。宋太太实不堪与鸟共处一宅，带着儿女们搬出去住了。宋君全然不为所动，宁肯舍弃亲骨肉而就扁毛畜牲，欣欣然旦夕与群鸟为伍。

有一张相片摆在客厅顶显眼的地方：宋君立在正中，咧开嘴大笑，不同颜色，不同各类，大大小小的鸟儿艺术地栖布于他的头上，肩上，伸出来的臂上手上。

嗜好有时候没理可讲，我疑心宋君前生是鸟。

康妮数十年如一日以仁爱精神献身于美化人仪容的事业，她，前生是什么？

出塞和番的昭君好像也偏爱鸟。传说她系尺素于雁足，让鸿雁捎书给朝廷，还慨乎言之：“可叹人儿不如鸟！”

为什么满腔情爱的人偏要移爱于异类呢？

邻居布朗夫妇将往优美胜地避暑一周，托我就近照顾他们家的小狗JOE，早晚各喂一次食，顺便看看狗舍关好门没有。我答应后很尽责，但我讨厌JOE的模样儿，JOE却跟我挺亲。从此每逢我走过布朗家门前，JOE便奔出来和我亲热一番。我不过出于礼貌敷衍一下，“不看僧面看佛面”嘛，摸摸JOE的皮毛，拍拍它的脑袋，从未自掏腰包给过它一块肉，做菜时切出来不能用的废肉倒进垃圾桶丢掉，也想不起送给它吃。

三年后的一天傍晚，两只野狗围堵固夹击，一左一右拦住去路，吐出血红的舌头向我狂吠不已。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惶窘之间，三个小伙子开辆1995年产新福特疾驰而过，驾驶座上的那个探身窗外，对我扮了个鬼脸。另外两个纵声大笑。JOE突然蹿出对街布朗家的白色栅栏，站到我身旁，挥舞锐利的前爪，赶跑两位狗爷。

回到家，我不禁想起一句西方谚语：“我越是和人交往，我越爱我的狗。”

康妮要是有只忠心的狗多好！

动物学家说狗和狼是近亲。不过，人们常将“狼心狗肺”相提并论，大不应该。既然狼与狗心思性情一般无二，人为何不拿狼当宠物养在家里，像狗似的抱起来吻？

有的人虽不以狼为宠物，却有着比宠狼还要令人骇怪的嗜好。我读过一篇文章说，文人无行，每多恶嗜，而尤以某些日本文人为最，譬如喜食女人指甲，喜嗅女人狐臭，喜吮女人玉趾等等。

民国成立后很久脑后一直拖条辫子的辜鸿铭先生，学识渊博，口角犀利，但他从未讽刺过男人喜嗅女人的缠足，因为他老专精此道。幸亏他有辜夫人有模有样的三寸金莲可供常相把玩，不甚痴及局外，然而他这嗜好怎么也算不上雅。也许如此这般方显前遗老的本色。

恒河沙数没有明显嗜好的善良人，乐见银行存款折上的印数与日俱增，多多益善。我想，仅止于此尚不足为俱。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葛朗台，好听金子的响声，不啻人间天上的妙乐。为了积聚金钱，巧取豪夺，无所不用其极。后来在死神的威逼下，他不得不将二千万法郎——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二千万法郎——家产留给独养女儿欧也妮。临终一再叮嘱女儿好生照管，将来到天国向他交账。

在老葛朗台身上，黄金的嗜好沦为黄金的枷锁。黄金变了枷锁，这和大麻、古柯硷、海洛因、安非他命，有什么区分？

康妮•维克特也爱钱。她把积蓄全部花在开办美容学校上面。20年前，我妻从台湾来美国推销纺织品，“有病乱投医”竞叩门向康妮的美容学校去兜售。

康妮微笑着表示，美容学校和纺织品似乎攀不上多少交情。

妻说：“假如有人成立一个组织，专门帮助新移民，那该多好！”

康妮回答：“为什么不从我们开始?”

说做就做。20年来蒙受其恩惠的新移民数不胜数。

光阴荏苒。如今，康妮•维克特校长只剩下端详发型时眼中的神采，依然不减当年。当天晚上，我一面对镜赏鉴新剪的发型，一面对妻说：“弗朗克住院了，康妮怎么办？”

“我来帮她向政府申请高龄老人全天医护福利，这样一来，康妮的一切都会有人料理啦！”

“我们为何不去？”

“你打算怎么样？”妻显得大惑不解。

我解释道：“如果我们不提出来去义务服待她，在众人眼里，我们岂不是连JOE也不如了吗？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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