气味蓬巴杜

春日令人想起气味。初时，以若隐若现的气味靠近，最后，以渐行渐远的气味告终。以气味模式开始运行的事物，暗示着它的出场也许将与内心有关。它不在我们的面具防御之外，无从设防。如同倒下的浓墨重色，在面具缝隙里沁出的油彩，不小心污脏了内里，让人心带惊慌，却不再存有推搪的机会。

手洗的衣服散发出肥皂的味道，在热烫阳光下面晾晒过的魄棉织内衣和床单，基把脸轻俯在里面，就如同沉浸在一桶热水中。脸上所有的毛孔微微翕动，呼吸它的暖气，身心俱醉。陌生女子擦身而过，发丝如鸟翼轻扫过脸颊，散发出洗发水的樱草淡香。走廊里闻到平常人家厨房里做菜的气味，油烟和食物混杂的味道，萝卜酱油肥肉炖在一起的富足。在冬日寒冷灰暗的黄昏，尤显得厚实。

父亲穿过的圆领衫领口，在抽屉里放上许多年，属于他的味道不会消退。偈童年回忆中的夏日午后，暴雨停歇，草地和树木散发出来的泥土和植物的腥气，湿润地扑在鼻尖，彼此动容。每个男子耳朵后侧的皮肤上散发出来的味道，都是不同的，包括他们脖子上的皮肤。爱存在的时候，它的气味融合置身其中的人，使陌生人之间几近相同；而当他们分离的时候，又回复各自，再次意识到自身的存在。一个参照的对方，有时是令人迷失自我的影像。气味是爱及遗忘的证据。

喜欢布料上散发出来的气味，田野的气味，凛冽空气的气味，孩子身上母乳的气息，别人嘴里薄荷的气味，不嚼口香糖，天生的清新口气，月光之下夜雾的气味，那些花朵的气味，雪后的黄色腊梅，夏野的寂色荷塘、一切白色的香花，茉莉、玉兰、栀子、玉簪、昙花……它们的香气各成体系。万事万物，沾染着尘埃，却都有各自的天堂。

老去的人，身上会散发连自己也未曾觉察的体味。只有凑近他们的人，才能闻到那股味道。所以有些女子愿意与年轻的男子恋爱，却只肯远远仰慕那些老去的男子。清新的身体，使人感觉跨入初春的小花园，一切正在蓬勃地展望。寂寥的人有时候会嗅闻自己手指的味道，它记录着他所做过和感受过的一切细节：烟草、酒精、汗水、被挥发的香奈儿、键盘……灼热和清冷的时间在指尖两相对照，他眼看着它刷刷飞掠而过。

春日令人想起气味。一切气味重新开始生长，踊跃情动，簇簇地升腾起小火焰，在夜色和曝光之下四处出去动，捕获体验。在城市里寻觅春日气味。看到街上的人群或者店铺里，那些用发夹把刘海做出蓬巴杜的年轻女子。她们把前额头发松松地后绾，用夹子夹住，这样它就有一个矜持的弧度，袒露出光滑的额头，欧式气质的刘海。蓬巴杜夫人是18世纪法国宫廷里的女人，路易十五的情妇。

她们顶着微微耸起的刘海，下巴轻巧。橱窗里新展示出来的桑蚕丝长裙，打着波浪纹的繁复裙边，绿色碎花，昂贵新鲜。城市女子的优雅自得，在于她们对季节的敏感和成全。她们就像花儿一样盛放。请轻轻亲吻一个女子的蓬巴杜，为那漆黑浓密发丝所的气味和寓意，为它的芬芳和生机，为一切值得人顾惜和回味的事物。亲吻一个女子的蓬巴杜，以此向春日问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