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麦茬地

健康教育
2022-11-28 20:5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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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么熟悉的情景,动人心弦。我只是轻轻一瞥,那图片就在心中化做了永恒。雪白的、强烈无比的阳光灼伤了我的双目。让我再也不要触及这一幕吧,尽快把它忘却。

可是这能够吗?

一个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生,忘得掉炎火夏日里那一片一片的银亮曲江麦茬、像电光一样闪烁的麦茬吗?土地焦干烫人,没有一丝水汽,如果有人划一支火柴,麦茬地就会一直燃烧到天边。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,给自己解渴。人的脸和土地一个颜色。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,肌肉干贴在骨髓上,生命之汁已经剩下不多了。夏天,多么漫长,在这个滚烫的季节里,老人无声无息地劳作,一天接一天坐在地里。他们要熬过什么?或者,他们在期待什么?

母亲生下了健壮的儿子,儿子穿上小背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。她亲手播下种子,看着稚嫩的青苗破土、长旺,看着它挣扎出寒冷而枯燥的冬天。儿子回来吧,回来吧,这个世界怎么总要把儿子引诱到远方有分寸?一想到儿子,她就联想到返青之后的麦苗。这个世界的年轻人不知忧愁地跳跃,那都是让血脉顶的。年轻人的世界生机勃勃,老年人的日子死寂无声。人老了,知道前边的日月是什么样子;人年轻,就不暴利以后的岁月是什么光景。其实一荐麦子与另一荐麦子总是差不多——麦茬的颜色一样,也同样在夏日里闪亮耀眼……儿子啊,在外面奔忙的儿子啊。

日当正午的时候我还不愿回去,我也没有寻找一片树荫。这片土地太大了,我僵硬的双腿不愿挪来挪去。丈夫没有了,他埋在这片土里——很多的男人女人都埋在这片养活了他们的土里。每个人将来也都一样。麦茬哟,像针一样刺我的手和脚,我的长了厚茧的皮肤都受不住了。我把散在垄里的穗子拣起来。这麦秸在阳光下刺眼亮,我不得不眯起眼睛。饱含了盐的汗水顺着皱纹流进眼窝里,我一遍一遍地去擦……远处有只百灵鸟,它不歇声地叫,它有了什么好事?

一个女人到了八十多岁会想些什么?年轻人永远不会明白。他们会以为她对一切都无尽无绪;或者相反,像个孩童一样易喜易怒。他们错了。母亲老了的时候简直丰富质朴到了极点。她越来越离不开土地,与泥土紧紧相挨,仿佛随时都要与之合而为一。她举手投足间都流动着天然纯洁的韵律。一双手挨到麦茬上,像抚摸婴孩的毛发。这时候她的眼睛已民经昏花,能够准确无误地拿到麦穗,大半是领先一辈子积累的感觉。一个乐手去触动弦上的音阶哪里还需要依赖视觉呢。

这是生在泥土上的女人。

生在另一些地方的女人是另一种母亲。她们的手虽然苍老却依然柔软,食指常常充做奶嘴儿让婴孩吸吮,凝视的脸上溢满欢欣。如果她看到一位同样年龄的老人坐在麦茬地里,就带着几分天真蹲下来询问。她们之间简直无法交谈,各自揣着自己的人生沉默下来。分离时,柔软的手攥住粗硬的手,泪水在眼眶里转动……远处的百灵鸟一连声地叫,这个炎热的夏天,你有了什么喜事?

麦茬间的另一种颜色,是绿色的小玉米苗儿。一茬让给了另一茬。庄稼,这就是庄稼。谁熟悉农事?谁为之心动?谁在这广阔无边的田野上耕作终生却又敏悟常思?苍穹下多少生命,多少搏动不停的角落,生生息息,没有尽头。可是土地再辽阔、离我再遥远,我还是能把正午里坐在麦茬地里的母亲一眼辨认出来!她的雪白的头发啊,她的蓝布大襟衣服啊,我没有开口喊,夏日的白光已经灼伤了我的双目……

我的母亲,我的母亲。、

我的兄弟呢?我的姊妹呢?我的可爱的朋友乡邻亲友,你们哪儿去了?你们也来看看我的母亲。我跪下来,双手托起她的胳膊,把微微颤动的拐肘捂在掌中。我为她按摩舒展硬硬的手指骨节。母亲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爱说爱笑了,脸上木木的,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。多伸手梳理她稀疏的白发,为她摘掉沾上的一根麦草。“孩儿孩儿,我的孩儿!”她嘴里不停地呼叫。

正午的阳光把原野晒出了紫烟。母亲的后背贴紧了汗湿的衣服。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到麦茬地里?已经坐了多长时间?她不做声,像没有听懂。停了一会儿,她从那个盛满了麦穗的柳条蓝子里,翻出了一块焦干的锅饼。锅饼按在我的嘴上,它像石块一样坚硬。“孩儿孩儿,我的孩儿!”我张大嘴巴咬住了锅饼。

母亲笑了。

我的儿子从天边上飞来了。好孩子侈看脚底下的粗壮麦茬,就知道这是个好夏天。你再也不用担心春天的事情了——那时节花开草绿,渠水噜噜响!你爸离开时是个春天,那样的春天再也不会有了。我嚼了榆树叶儿往他嘴巴里抹,一下一下他都咽了。他的眼神亮晶晶的,我想他会好好陪伴我。谁料第二天早上叫他不应,他去了!我的好孩儿,你好硬是让这眼神给骗了——他去时我连个准备都没有。

你走到高山上、大海边上,走上千里万里,也找不到这么肥的一片土地。这里值得你做一辈子,值得你安下心生个娃儿。你走了,走得无影无踪,连小木板门都没有关严。我的孩儿,你长大了,大腿像屋梁那么粗。可我就觉得你才刚刚摘掉奶头,唇上沾了奶水。人都是这片泥土的孩儿,他们望闻问切到底都是趴在那儿喘息,吭哧吭哧咽下吃食。人不能吃饱了肚子,一抹嘴巴就跑开。

她在儿子手腕上惊讶地发现了一块表。儿子告诉她到了正午。她疑惑地盯着指针——指针没有指向太阳,怎么就是正午?可见这是块骗人的表。她往前挪蹭,去寻找麦穗。麦穗无一遗漏地被逮到了篮里。灿烂的、浓香四溢的收获激动人心!要知道它原来准备藏在土里,像黄金那样一直藏着。可是一个精细的女人来了,来把它们取走。

百灵鸟叫着,它为什么欢乐?

它的小小慧目能透过时空的栅栏,望到几十年前蓖麻林里的少女吗?那时候她穿了火红的衣服,引逗一个百灵,又折了蓖麻做成一支绿笛,呜啊呜啊吹不停。她的头发上插了朵美人蕉花铆。百灵想把花儿啄下来,她就歪头一下一下躲闪。

有个长腿汉子气喘吁吁地站在林子边上。他透过林隙盯着她的眼睛,咬紧牙关。百灵把花儿趁机啄下,交错到男子手里。百灵笑了,脆脆的声音响彻云霄。

他们一起坐在了麦子地里……麦子熟了,他们的头发和麦秸一块儿白了。刷刷割掉麦子,留下一片无边的麦茬。她坐在阳光下,让头发与麦茬一齐闪耀出光亮。

儿子与母亲伊川一块锅饼。后来,儿子取水去了。“渴啊!多么渴啊!”百灵用粗嗓子喊了一句,飞走了。

老人又一次撩起青布衣襟去擦脸。她的脸被遮住了,像为自己的突然衰老感到羞愧似的。

我只是瞥了一眼,再也没有转过脸去;就像脚踏着锋芒向上的麦茬一样,我小心地、一声不吭地离开了。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一幕。我在心中默念着:麦茬地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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