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女人不寻常

有生以来，我最钦佩的三个中国人是：孔子，鲁迅，戎九菊。孔子使我明白了中国文化之为中国文化；鲁迅使我理解了中国人之为中国人；戎九菊使我懂得了人之为人。

在我从教的军校大院里，我第一次见到戎九菊时，她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。她同其他收废品的人没什么大的区别：骑一辆破旧的三轮车，浑身脏兮兮的，在一栋一栋宿舍楼之间转来转去，喊着旧书、旧报、啤酒瓶。第二次见到她，也就是大约一个小时之后，她再次从我身边经过时，引起了我的注意。这时她正骑着大有收获的三轮车，吃力而得意，嘴里唱着一首我很喜欢的歌：“我曾那么接近幸福，怎么可以从此打住……”歌唱得颇地道，很有陈明的韵味。我情不自禁地打招呼：“嘿，老太太，唱得很不错嘛！”她在车上给我打了个滑稽的敬礼：“谢谢首长夸奖！”

自从大学毕业入伍从教以来，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称为“首长”。虽然“首长”这一把人抬得很高的称呼用在不当的地方就是一种调侃，可我这个一杠两星，俗称“一毛二”的小教员一时间领受得也很快意。目送她在歌声中悠然离去，我注意到，这位我称之为“老太太”的女人年龄大约还不到六十岁，枯干瘦小。她一身“戎装”：上身过于肥大的迷彩服连车座都兜住了，斜挎的军用包垂在她瘪瘪的胸前，绝色的冬训裤由于太长而挽了好几折，露出了绿色的军袜，显然不是一双的军用帆布胶鞋一大一小，头上的军帽也很大，盖住了她的头发，不知道纠察管不管她头上的军徽。

这时，我忽然想到，我那里还有许多啤酒瓶，就冲她大喊：“收废品的老太太，你给我站住！”老太太刹住车，回头问：“怎么啦，帅哥？”出自老太太之口的“帅哥”这一称呼令我惊讶，却比“首长”还耐听。我告诉她我有好多啤酒瓶，问她要不要，她说现在收不了啦，明天再来。

第二天上班，我跟同事们讲起昨天碰到的那位收废品的老太太，熟悉她的人说，老太太叫戎九菊，家就住在与学校驻地仅隔一条马路的村子里。她有两儿子一个女儿，都已成家，两个儿子在外地做生意，女儿远嫁外地，老太太一个人住两层小楼。虽说家境很殷实，可老太太闲不住，背着子女们偷偷地收废品。同事说，老太太特能说，特逗，见到院里的人总爱打招呼，什么司令，首长，领导之类的称呼，逮谁叫谁。年轻一点的，她有时也叫个帅哥、靓妹什么的，说不定还会冒出“哇噻，酷毙了”之类的词，让人听了觉得受用，人们也都愿意把自家的废品卖给她。

中午下班回宿舍，在宿舍楼前的路口，戎老太太骑在三轮车上远远地冲我招手：“帅哥，帅哥！”同行的几个同事彼此瞅瞅：“叫谁呢？”我向老太太挥手，对同事说：“咱们几个，除了我，哪还有帅哥！”同事们大笑：“你是帅哥，收废品老太就是靓姐啦！”

我把老太太领到我住的四楼。当老太太看到兼做储藏间的水房中三百来个啤酒瓶时，很惊讶地问我：“哇噻，你一个喝这么多？！”我说：“哪有首长亲自虽我这么多的，都是我这帮手下的功劳。”住同一楼层的几个家伙凑热闹，嚷嚷着卖了酒瓶让我请客。戎老太太的一句话让我们几个笑得差点都趴在地下：“喝酒的时候叫上我，我给你们三陪。”

我们几个帮她把酒瓶装进几个麻袋，又把麻袋抬上三轮车。算账时，老太太多给了我几块钱，她说，这是我们几个给她打工的钱。我推托不要，老太太假装严肃：“毛主席教导我们，军民一家亲，认钱不认人，给钱你不要，肯定是傻帽儿。”

当老太太开着玩笑，跟我们几个“帅哥”兼“首长”再见之后，我忽然想起现代京剧《沙家浜》里刁德一的一句唱词：这个女人不寻常。

以后的日子里，跟老太太接触得多了，我越发感觉到她的可敬。口无遮拦的打趣，既显出她幽默开朗的性格，也表现出她的机智聪慧；毫无功利的口头讨巧，让人觉得她既善良又练达；对自己收废品的工作兢兢业业，这与其说是一种勤劳俭朴，不如说是一种积极而明朗的生活态度。我猜测，能达到这一境界，戎老太太肯定有不一般的人生经历。这一猜测在后来被证实了。

这一天是周末，我遛弯儿时，看见同事骑着一辆摩托车过来，就抢下车，学着骑。当我沿大院一号路很快地下坡时，戎老太太骑着她的三轮车斜刺里冒了出来。换别人，刹车还来得及，可我手生脚生，慌乱中还加大了油门，我大喊着，眼睁睁看着老太太，任由摩托车把她撞了个结结实实。

我从地上爬起来，见老太太的三轮车并没有倒，而她竟还在车上！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，疑惑地问：“您没事吧？！”老太太一只眼闭着，另一只眼闪闪发亮，一只手摸着她的右腿，咬着牙说：“帅哥，你的脸破了，出血啦！”我当时心里很清楚：这么快的速度，车轱辘正撞在老太太的腿上，而她没被撞倒在地，这说明根本没什么缓冲，冲击力全落在她的腿上了，她的腿肯定被撞坏了！

她在老太太很轻，我背着她并不听力，颠颠地跑进了校医院。我让校医马上给老太太拍片子：她右腿腓骨骨折！医生说，虽没什么大问题，不过得住几天院。老太太肯定疼得厉害，可她却一直叫我也照照片子，看撞坏了没有。我说没事，可她还是要我去检查，我只好去上了点药。当我问她如何联系她的女子时，她坚决制止了我。我说不动她，只好作罢。

第二天中午，我买了些吃的，去校医院看望老太太。我坐在她的病床前不住地道歉。她问我：“你想害我吗？不想害我就不是故意的，不赖你。要说起来，这也许是缘分吧，要不，怎么单单咱们俩就撞着了呢！”我说：“怎么说也是我撞了您，这次车祸全怪我，阿姨。”

老太太拉住我的手说：“阿什么姨呀，我听不惯。你要不叫我老戎，要不叫我戎大姐，别叫我阿姨。你说这是车祸，这算什么车祸！四年前，我们家老头碰到的才叫车祸呢。有一天，我们俩准备上街，刚一出门，老头在前头叫马路牙子绊了一下，一下子扑倒在马路上，赶巧一辆带拖斗的卡车打那边过来，我老头就在我面前让汽车扎了个血肉模糊。我一下子傻了，感觉天突然塌了下来，压在我的背上。一连几天，我不吃不喝不睡，木木怔怔。办完老头的后事，我就成了孩子们的心病，把他们急得够戗。那会儿，我真有点想不开，好好的，怎么会这样呢？有一天我坐在院子里，树上的知了吵得不行。这时，一只鸟飞过来，惊动了一只知了，它吱吱叫了两声，忒一下飞走了，飞的时候，撒了一泡尿，正好尿在我脸上。我感觉脸上一凉，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！人早晚得死，可活着不是为了死的，你说是不是？人家知了活得好好的，我这是何苦呢？我站起来看看天，天还在上边，那么蓝，日头白花花的。小伙子，你不觉得活着就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吗？能让每一个活着的人高兴不是更好吗？”

我望着老人的眼睛，通过这双眼睛，我看到了一颗坚强而豁亮的心。

老人让我摘下挂在床头的军挎包给她，她打开包，拿出一个小布包，里面放着她和儿女们的合影照和自己的几张照片，还有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。接着她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，打开之后，里面是捆扎整齐的三万元钱。我有些纳闷，老太太说：“我随身带这些东西，一是怕万一出点什么事，有这些东西方便，再就是……”这时她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。老太太笑了笑说：“准是我闺女。我老不在家，她怕找不着我，就给我买了个手机。”我坐在老太太身边，离她很近，她女儿在电话里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。她女儿问她在干吗，老太太说在逛商场。

接下来几天，我每天去看老太太，陪她聊会天。可是有一天，当我再次去校医院看她时，老太太不见了。值班的大夫告诉我说：“老太太死活要回家休养，叫我派两个战士把她送走了。临走的时候，还叫我把这些钱还给你。”这些钱是我为老太太缴的医药费。我决定第二天去老太太家，要是她的子女在，我就向他们说明实情。

我买了一束鲜花和一大堆礼品。站在老太太家门口，我定了定神，深呼吸了一下，敲响了门环。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，大概是老太太的孙子吧。我报上姓名，小孩冲屋里嚷，那个谁谁谁来看您来了！屋里呼啦出来一大帮人，奇怪的是他们见到我都极为兴奋，并且特别客气。刚进屋，还没等我开口，便有人握住我的手说：“您真是个大好人！我妈说，那天她在商场的电梯上摔下来，多亏您把我妈送进医院，一直照顾她。现在您又来看我妈，真是的，让我们怎么感激您好呢。也巧了，今天是我妈六十大寿，您一定赏脸喝几杯！”

老太太躺在床上向我打招呼，她左眼一眨，飞了个狡黠的媚眼！

我谎称要去见对象，看一下老太太马上就走。我挣脱了老太太一家的热情挽留，逃也似的离开了。

走在回宿舍的路上，我抬头望望天空，一朵云彩正好遮住了太阳，有一柱光直插下来。

我感觉我的眼泪已流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