顽强与安详

这天，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正在花园里散步，一个气宇非凡光彩照人的思想也正在他的脑子里游荡。正在这两种步履步调一致窃窃私语的时候，花园里突然窜出来的一些景致把他的思想绑架了，肢解了……他十分懊恼，他悔恨自己没有看好那些远道而来的思想。为了惩罚自己，他毅然决然地挖掉了自己的双眼。因为那些身份不明的景致正是从他的眼睛里潜入的，这显然是眼睛的渎职。好了，他想，这下就不会再有盗贼明目张胆地闯入内心的国度，残杀无辜了。我自然就可以平静而专注地去迎接我的神灵一样的思想，陪伴我的至爱的原子唯物主义了。哦，这样很好。

两千三百多年的风雨并没有使这个故事变得苍白，斑驳，它依然怵目惊心。当我看到越来越多的生命被红尘埋藏的时候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德谟克里特。我知道，那些鲜血早已变成了不朽的思想，变成了警世的文字。那是一种哲学的源头。当这些哲学的潮水不断地注入生命的海洋并化做神秘的浪花时，我知道，这些生命找到了福音。绝大多数的人只是习惯了用肉眼去观看，而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总是对自己有所要求，要求自己尽量摆脱肉眼的阈限，用慧眼去挖掘深藏在事物背后的东西，或曰“本质”。对于本质，肉眼实在是无能为力的，它往往都带有极大的欺骗性，抓住的往往也都是一些表象，或假象，或病象，或幻象，或过眼烟云，或残山剩水，而已；惟有心灵的眼睛才会抓住实象，或三昧，或真如，或本心的现量。

思绪 的钟摆一下子摆取了二百多年前的巴黎。那里，哲学王国里的幽默大师伏尔泰正在指导排戏。他对一位女演员强调说：“要这样，对，要这样，尽量敏捷些，敏捷些，再敏捷些……”结果，那位娇气的女演员受不了了，甩出一串怨言：“敏捷些、敏捷些，一切都按您的去做一切都像您那样，那干脆变成魔鬼算了！”“对，太对了，你说得太对了！”伏尔泰接过话头激动地说，“任何艺术中，要想获得非凡的成功，非具有魔鬼附身的本领不行！”

一个是彻底地返回内心，一个是魔鬼附身。我想，这大概就是人类找开自身的钥匙或蝉蜕蝶化的魔药吧。西方人把能够点铁成金、祛除百病的石头称为“哲学石”，相当于中国传说 中的“点金石”吧。德谟克里特和伏尔泰无疑是找到了他们各自的哲学石，或点金石的。可是，这些“石头”却在渐渐地失传，甚至被许多人当成了羁绊！于是，病象百出，人类的精神肌体也便越来越弱不禁风了。

——走啊……

各种各样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势不可当的洪流，冲撞着人类文明的堤坝。睁眼一看，多元了，真的是万象缤纷了。可是在多元的混响里，我们却极少听到“走啊，到图书馆去”的声音；在万象缤纷的世界里，我们却绝活看到深巷沽酒的身影。我总是怀疑我的眼睛。怀疑成了我的疾病。我竟变成了怀疑本身。我的眼前，恍恍惚惚。是人类原本就是一些幻影呢，还是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幻影？

未来社会对人的要求无疑将越来越高，竞争无疑将更加残酷。一个人，即使没有精神的原子弹，至少也应该有精神的大炮或枪支的；即使没有十八般武艺，起码也须有一身硬功夫的。不然的话，在时间的战场上，就将注定是一个溃败者、可怜虫。而要获得一身硬功夫，总在梦里翻跟头恐怕是不行的，翻来翻去，弄不好就会翻到死水里去。你想翻到死水里去吗？

“没有一股顽强劲不行！当我怎么画也画不成功时，我就用脑袋去撞墙，撞得鲜血直流！”这便是画家米罗成功的秘诀。后来，米罗和达利相遇时，米罗毫不保留地把这一秘诀送给了达利。达利如获至宝。每当无甚所获时，达利便想起了米罗画室里满墙的血迹，头便像米罗一样撞得怦怦直响，鲜血直流。“工作吧，萨尔瓦多，别偷懒！如果你能够残忍，那就意味着你也能够工作！”达利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。危害性，达利“可以整天不离开画布或深奥的哲学书籍，从清早（7点起床）到睡觉之前，大脑一分钟也不休息”。达利的父母曾多次对达利的朋友说：“他没有哪一刻不在工作！他总是很忙！”并一再地提醒他：“休息一会儿吧！青春转眼之间就逝去了！”达利却说：“让它逝去好了，越快越好！何必让这不成熟老折磨我呢？！”达利在《达利的秘密生活》里也曾这样写道：“宝塔的顶端则是常人不可企及而只有我——浮士德的对立面和缔造者——才懂得的知识以及复活。我的生活即是一刻不停地、坚强地培养自我，培养强大的发展型的个性。我每时每刻都在战胜死亡，而其他人则只知道同它一起走向世界的死亡。我从来不。从来不对死亡让步！”因而当贫穷的魔爪不断地伸向达利和他的大天使加拉时，达利对加拉说：“难道奇迹不需要献身吗？我们很可能饿死，而我们之所以能够支撑下去，仅仅因为我们一刻也没有中断超人的努力。我们一定要冲出绝境！”又继续对加拉说：“忍耐，再忍耐！应当沉得住气。顽强和狂热最终将取得胜利！”果然，达利胜利了。他的画笔上长出了令全世界都深感讶然的超现实主义黄金。

感动着，我被他们。在扑面而来的感动中，我看见了天空之上的天空，星辰之中的星辰。所有的苍蝇都无法企及的高度，所有的鸡毛都没法想象的亮度。天空无私地给了我这片蔚蓝，我知道这片蔚蓝里藏着闪电，也藏着虹霓。

正如摊开的耕云先生的《安祥集》所云：“天下所有伟大的事业都是在统一的心灵下完成的。如果我们不能做到心灵统一，那就不可能发挥出生命的潜在力量；不能发挥潜在力量，就是自己埋没自己——在大部分时间、大多数的事务里，不是别人限制了你，而是你自己埋没了自己。”我知道，这种“安详之美”是永远摊开着的。至于能不能把它吸到自己的血液里来，那就是自己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