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良知的信心

我在整理最近的剪报时，注意到一则让人欣慰的新闻。事情并不稀奇，就是有一位“竹北人”，年轻时家境贫穷，必须半工半读。在搭乘火车时，曾经逃票六百次。事隔二十年，他对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，于是汇寄三万台币给铁路局，希望借此弥补过去的亏欠，让自己的良心恢复平静。

像这位“竹北人”一样，曾经搭车逃票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，为什么没有像他一样做，以此寻求良心的平静？此中原因十分复杂，可大致归纳为三点。

首先，人们十分健忘。光是为了应付每天的生活，就已经耗尽了心力，又怎么记得过去的小事呢？人的大脑有筛选作用，会“刻意”忘记不愉快的经历。何况，搭车逃票，受损的是公家的利益，并非特定的个人，我又何必在乎呢？正如学生考试作弊，并不觉得自己不对，但是旦被监考人员查获就懊恼不已——他所懊恼的不是作弊，而是作弊时被抓到。就像有人开车违规被罚，心中想到的不是自己犯错，而是自己倒霉。换言之，行为的对与错，不在于行为者自身，而在于外在的制约力是否生效。这种观念如果推而广之，整个社会将会逐渐走向失序，然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诚信也将日趋薄弱。

其次，人们不够真诚。即使记得过去的，也不愿意面对。一般而言，真诚是对当前状况的觉悟。譬如，一个学生搭车时，他坐着却让老人站着，如果一个急刹车使老人摔倒，这时，这个学生才会起身让坐。因为，眼前的情形促使学生面对自己的良心，使他觉得不好意思。造成不要小看“不好意思”这四个字，孔子所说的“安不安”，孟子所说的“不忍之心”，换成白话来说，就是“会不会心安理得”“有没有同情心”。这正是社会学家所谓的“羞耻感”。个人的行为如果没有达到社会所要求的标准，就会自觉惭愧。

然而，试问今日社会是笑贫还是笑娼？在此，“贫”是指贫穷，而“娼”则须作广义的解释，包括所有“为了获得利益而不择手段的人”。其实这不是今天才出现的状况。推究原因，则是因为人们不够真诚，总是以为钱财可以决定快乐。当然，一个人如果想要活得快乐，必须有生活条件的保障，但是若只有钱，却未必可以活得快乐。那么，快乐还需要什么？良心平静是不可或缺的。良心若要平静，非得有真诚不可。

第三个原因，是为了瞻望未来。往者已矣，不论是非功过，都是既成的事实，不可能有任何改变。于是，我所能做的，是以服务社会来弥补过去的错误行为。这种心态值得肯定，因为它除了后悔之外，还有感恩的成分——感激自己过去没有被抓到。同时，在更深的层面，它是谦卑的。犯过错的人，才会体认自己的卑微，也才能在行善时避免趾高气扬。现在有钱的人很多，但是有钱而行善的人较少，有钱行善而又谦卑的人，则更是少之又少。人的生命是一个整体，过去、现在与未来，是不可分割的。谁不曾受过别人的恩情？谁不曾有意或无意地伤害过别人，或者损害过公物？认清自己的过去，才会珍惜眼前的一切，也才能以正确的态度在未来对社会有所贡献。

“前事不忘，后事之师。”只要不健忘，就可避免重蹈覆辙，减少失败的几率。如果能真诚，就会重视良心的呼声，使现在的每一天都有自我改善的空间。等到年龄稍长，步入中年，在社会上站稳脚跟时，就需思考服务大众了。一位退休的朋友说：“以前总觉得钱不够，现在才发现钱用不完。”他的意思是：在他有生之年，无法花完他所赚的钱。我劝他捐一些给慈善机构，他却面露难色不置可否。由此可见，能够想起从前逃票而值钱补偿的人，确实值得我们赞赏。我们的社会所需要的，不是他所付出的三万元，而是他所示范的可贵的良心。